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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博士遭终身禁止入美,仅因一篇还在草稿阶段的论文?

 作者:孙滔,刘佳佳 来源:科学网微信公众号 发布时间:2024/3/23 7:03:54 字体大小:

文 | 孙滔 刘佳佳

编者按

继1月5日《中国留美博士生突遭遣返:经历噩梦般的50个小时》报道后,《中国科学报》继续关注中国学生和学者遭遇美方强制遣返事件。心碎和困惑仍然是这些事件的关键词。本文基于主人公范青的讲述,她的遭遇令人唏嘘。我们希望这样的故事能继续给赴美留学后来者以警示。

范青(化名)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哈佛博士后生涯会断送在一篇论文草稿上,并且还会因此背负终身入美禁令。

那个研究项目是她在清华读博期间与北京航空航天大学某教授合作的,只是停留在了草稿阶段并未完成,更没有投稿。她负责其中的理论建模和模拟分析工作,实验则是合作教授那边完成。重要的是,这个两年前的项目在范青看来并不敏感,而且在她这里已是过去式,她早已经不想也没有参与该项目了。

然而,美国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的美国海关审查官却不这么认为,反复纠缠7个小时后最终告诉她:因为没有在简历的发表文章列表中提及该研究,这属于涉嫌签证欺诈的虚假陈述。根据移民与国籍法案相关规定,她将被遣返。

直到登上返回的航班,细翻问询笔录的时候,她才注意到最后一条笔录中的“lifetime bar”(终身禁令)的字眼。

终身禁令,多么严厉的裁决!一篇没有在简历中列举的还在草稿阶段的论文,给她造成了难以挽回的结局。那天是2024年1月28日,距离中国的春节还有12天,范青的眼泪在机场哭干了。

范青在哈佛。

海关遇阻

2012年,18岁的范青考入清华大学工程力学系。2016年本科毕业后在本校生物力学与医学工程研究所攻读力学博士,2022年1月博士毕业。直到去哈佛做博士后研究之前,她在清华待了9年半。

在哈佛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应用数学系,她的课题是软物质形貌演化理论,“所有的工作都可以用草稿纸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完成”。她说,自己的研究并不涉及美国政府认定的敏感专业。

因为博士后J1签证到期,范青于去年12月4日回到上海,7日去美国驻上海总领事馆进行了面签,6个星期后即拿到新的一年期J1签证。这次更新签证的程序并不复杂,面签后补发了电子版简历、哈佛的研究内容与导师简历等信息。她的新签证有效期截至2025年1月。

1月27日,从上海浦东机场出发,范青登上了经卡塔尔多哈中转到美国波士顿的飞机。

始料未及的是,当地时间1月28日14点左右飞机到波士顿一落地,范青的噩梦便开始了。

范青随着人流进入非移民通道,排到她的时候,审查官看了一眼她的护照,问她叫什么名字以及生日。在确认了她在美国的学校和专业之后,审查官打了个电话,随后另一个审查官走过来把她带走了。穿过一个走廊,再下一个电梯到了行李转盘领取处。范青发现,行李转盘椭圆形的一角被帘子隔开了,走入隔离区的都是即将进入“小黑屋”的人。

这个时候一个名叫Tully的白人女性官员告诉范青,待会儿取到行李需要进行检查。就在等待行李之际,Tully问了范青的名字、工作机构,包括谁来给她支付薪水,以及父母的姓名、年龄、出生地等。

接下来Tully关心的是范青的专业,当范青在耐心解释会用一系列偏微分方程描述并求解生物组织发育演化时,Tully显得不耐烦了,并表示自己讨厌数学。Tully还询问了范青的研究是否会有任何军事应用,范青觉得很诧异,因为自己的研究领域是生物软组织的形貌生成,与军事没有任何关系。

行李到了,范青所有的电子产品都被取出。在问了她开机密码之后,Tully就把手机、iPad、笔记本电脑甚至运动手环都统统收走,同时被收走的还有她的两个移动硬盘,其中存储的都是工作文件。

Tully离开后,就是范青独自等待的时间。

15:40左右,范青被叫到了“小黑屋”。又等待20分钟后,才是Tully和另一个又高又壮的男子进行审问的时刻。

范青注意到,自己面前还有一个摄像头,但不清楚是否在拍摄。两个审查官在问了一些基本情况后,问范青:如果把你遣送回中国,你会担心自己受到迫害吗?她的回答是:“不会。”

图为2011年到2023年在美国高等教育机构就读的中国学生人数。美国国务院的数据显示,2019年中国在美留学生人数为37万人,2023年则下降了20%以上。图源:华盛顿邮报

早就挖好的坑

事后看来,两个审查官早就给她挖好了坑。

第一个问题就是,范青做的科学研究是否跟军事应用相关。范青给出了坚决的否定回答:“我做的研究全部都是关于理论模型和数值模拟的。我不做任何实验,我做的东西跟军事应用也没有任何相干。”

然而审查官有备而来,早就锚定了北航教授与范青的课题。他们先问范青认不认识那个北航教授,范青告诉他们,那位教授是清华同一个课题组的前成员,但很早就毕业了。审查官接着问有没有什么研究合作,范青坦诚相待说,只有一项合作的工作,是一个弹性圆环变形的力学研究,但尚未完成。

这个时候审查官拿出了范青的iPad,并打开了她的微信,调出范青和北航教授的对话记录,让她详述二人的合作课题,并且用英文翻译对话内容。

接下来就是本文开头提到的,范青坚称自己只是帮对方做一些理论建模和模拟分析的工作,但不知道他们的具体实验是怎么做的。她没有参与这个实验,且该研究与军事应用没有关系。

这个聊天记录并无显示她在继续该研究。事实上,范青已经明确拒绝了北航教授修改该论文的请求,她特别告诉审查官:“这个项目是我在来美国之前做的,现在我已经stop(终止)这个课题了,而不是pause(暂停)。”

之所以不再继续北航教授的项目,也是因为她在2022年从上海经加拿大中转入境美国开始博士后生涯之际,在多伦多提前办理通关手续时,被美国海关审查官进行了相关的盘问。

那次范青一样经历了数小时被关在“小黑屋”,以至差点误了飞机。当时审查官将她所有论文的题目打印在一张A4纸的正反两面,给了她一支铅笔,让她把每一篇发表论文的主题内容都写下来,同时盘问了很久关于和北航教授合作的情况。她告诉审查官,那个研究只是相当于一个玩具模型,没有任何的军事应用。

审查官还盯上了论文的题目,提出为何要叫Robotic fish,并且在北航教授单方面向她发的微信消息中多次提及“机器鱼”字样。另外,在她的电脑文件中发现,该研究的文章草稿和补充材料被放置在一个叫作“Ray paper”的文件夹中。而“Ray”这个代称与美国的一个军事项目极其相似。范青很是恼火,她不明白为何合作伙伴会用这个招惹麻烦的名字,也已经多次提醒对方修改论文名字。她明确表示过自己退出此项研究。

不过她很快反应过来:在美国前总统特朗普于2020年6月签署的第10043号行政令中,禁止北航等多所高校的学生和学者获得F/J签证。她很可能是因此受到牵连。

最终范青还是顺利在多伦多通关。而这次,尽管看到之前有中国留学生遭遇华盛顿杜勒斯国际机场强制遣返的报道,她还是认为自己的研究并没有任何敏感性,而且波士顿的大学众多,在波士顿机场入境的学生学者应该不会受到不公平和歧视的对待。

不承想,波士顿海关仅仅因为一项毫无根据的怀疑,就给出了如此严厉的处罚。

范青参加全国生物力学学术会议。

“草木皆兵”

事后看来,她早就被美国海关盯上了。

在审查官的眼里,敏感是无处不在的。为了力证范青跟军事项目有关系,两个审查官可谓绞尽脑汁。

他们多次询问范青所学的工程力学专业为何隶属于清华大学航天航空学院,范青反复向他们解释,航天航空学院下面有很多不同的系,但自己的专业是力学,并不是航天航空方向。

他们在范青的手机里发现一张她于2018年在西安开会时拍摄的照片,背景是第十二届全国生物力学学术会议。审查官把照片放大,指着背景板上的“西北工业大学”几个字问:“你和这个学校是什么关系?”

显然,同样被列入第10043号行政令的西北工业大学是敏感词。范青告诉他们,西北工业大学是这个会议的承办方,但“我从来没有进过该校的校门”。

审查官问她是不是获得过国家留学基金委(CSC)的资助,范青坦承,自己在2019年获得过该项目资助。

审查官接下来的问题让范青啼笑皆非,他们指着在范青的手机里发现的一个名为“CSC”的应用程序问:“为什么现在‘CSC’还在你的手机里?”范青告诉他们,此CSC非彼CSC,而是哈佛公寓地下室洗衣服务公司的应用程序。

还没完。审查官在范青的手机备忘录中发现一个写有2023年12月18日准备参观黄埔军校的日程计划,于是问她跟这个军校有什么关系。

范青只好解释,这个黄埔军校旧址纪念馆只是一个历史遗迹,广州的一个景点而已。彼时范青刚刚在上海提交了美国签证申请,然后去成都和广州玩了几天。事实上,因为当天下午有别的事,她并未去参观黄埔军校旧址。

尽管证明这些都是“草木皆兵”般的捕风捉影,但并未改变审查官对北航合作论文的论断,在反复纠缠后,最终给了遣返定论。

宣布完遣返决定,审查官让她签字,范青哭着力求要看过笔录再签字,却遭到拒绝。Tully威胁说,要是不签字就要在“小黑屋”过夜,而波士顿冬天很冷,没有暖气,范青只好握着鼠标颤抖着签了一个蝌蚪般歪歪扭扭的、小到几乎看不清的名字。

接下来当看到范青拒绝按指纹时,Tully就失去了耐心,直接抓起范青的手在指纹器上按了下去。

他们还要给范青拍照,要求不能再哭,要站直且露出牙齿。最后又给了她一个刮板,需要她留下口腔上皮细胞样本。然后就被送上了登机口,跟来时的航线一样,经卡塔尔回到上海。

后来经咨询律师她才知道,自己没有撤销申请入境的选项,若有或许就不会这么快得到终身禁止入境的惩罚。

“屏幕被监控了”

在1月28日晚9点多登上遣返航班之际,范青已经在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待了7个小时。

她的护照和遣返文件被装在了一个黄色文件袋中,由机组成员一路保管,而所有的电子设备还要扣押在美国海关继续进行检查,她拿到手的只是一份设备清单。范青问,大概多长时间还给她,答复是两周。再问,能寄回中国吗?答复是不能,只能邮寄到一个美国的地址。

从波士顿到多哈,再到上海,航程接近30个小时,这期间范青坐在航班的最后一排,不能随意走动,更不能换座位。因为没有通信设备,她焦急万分:哈佛的同事在等着她回去,同时跟国内的亲友也失去了联系。

从波士顿到多哈的14个小时里,范青一口饭也没吃,她吃不下。直到快下飞机的时候,她才要了点零食。即使是下飞机,她也被要求最后一个离开,且有人专门看管。幸好有乘务人员好心,借给她手机给家人打了个电话。

到了多哈至上海航线,范青感觉好了不少,毕竟中国乘客多了。她再次借到手机联系到了家人。

1月30日下午将近3点,她终于回到了上海。

此后直到3月初,范青在哈佛的同事才收到了她被扣的电子设备。然而,当同事应范青要求打开电脑拷贝文件的时候,开机才发现笔记本显示屏顶部有一行英文小字,“your screen is being observed”(你的屏幕正在被监控)。

范青和同事吓坏了,他们担心,手机和iPad是不是也被监控了,所以至今还未给手机和iPad充电。

范青被监控的笔记本。

尾声

哈佛的代理律师告诉范青,仅在2024年1月份,就有5个在哈佛的中国人遭遇遣返。

背负终身入境禁令,这让范青对返美不再报以希望。

两年的哈佛博士后生活也让她受益匪浅。哈佛的导师更擅长从数学角度看问题,这给了范青很多不一样的学术视角。

导师很是惋惜,他告诉范青,这是错误的政治因素导致的,“希望不要让这个事件阻碍你将来学术生涯的发展”。

本来范青的打算是,在2025年完成博士后阶段工作之后,在美国找一个教职。接下来,她打算去欧洲找机会。尽管去欧洲还要学习新的语言,并且工作机会不如美国多,但这是目前范青能接受的结果。

还好,她已经顺利拿到欧洲一个知名研究所的offer,准备开始第二段博士后工作。

唯一担忧的是,范青还没拿到她被波士顿海关扣押的所有电子设备。这些私人物品从美国邮寄回中国竟然还要向中国海关缴纳不菲的关税,大概是总价值的20%。这让她不能理解。

(除说明外,本文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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